星期四, 8月 26, 2004

愛恨二手翻譯
http://news.chinatimes.com/Chinatimes/Philology/Philology-Book/0,3427,112003112300323+11051303+20031123+news,00.html
◎尉遲秀(文字工作者)  (20031123)

閱讀翻譯作品,是我們認識國外作家最便捷的路徑。然而在語文能力的囿限下,譯者依據的文本,或許本身即是原作的翻譯本。一翻兩轉,經過二度詮譯後,譯文裡究竟殘存幾許原作的生命?

「二手翻譯」之所以存在,基本上是因為無法由原作的語言直接翻譯,於是在原作和譯作之間,多了另一個譯者出手,此謂「二手翻譯」。例如賈西亞.馬奎斯用西班牙文寫的CienAnos de Soledad,
先得有英文版的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,最後我們才有《百年孤寂》,或是《一百年的孤寂》。

問題是「太初有道」(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),既然在一開始的時候有這麼一個獨一無二的「道」(Word)在那裡,那麼譯文無論信或不信、美或不美,都已經帶著「反叛」的原罪了。
西諺說「翻譯者,反叛者也」,算是說得夠清楚了。更何況是「二手翻譯」,一翻兩轉,文旨散軼,人們不免懷疑,在不同的字母或方塊字之間迴盪的究竟是誰的聲音?

〔譯者如靈媒,讓作者魂靈重現〕
我也曾捧讀譯筆流暢的《寫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》,但卻在桌子中央攤著另一冊名為《未來千年備忘錄》的中譯本,左邊攤開英譯本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,右邊攤開法譯本
Lecons americanes: Aide-memoire pour le prochain millenaire,在四路靈媒陪侍的浩浩陣仗下,乞靈於卡爾維諾,企盼在眾聲(生)喧嘩之中,挖掘我懷疑仍未盡致的幽微,回復到「太初」的「道」上。

靈媒,是的,譯者就像是靈媒,大家都等著他讓作者的魂靈在讀者面前靈光乍現。

想像這個畫面:靈媒A召喚著伊塔羅.卡爾維諾,然後靈媒B再通過作為分身的靈媒A,試圖在讀者面前發功顯現卡爾維諾之靈,這類起乩的動作能不可疑嗎?

眾聲(生)喧嘩,沒錯,一個譯本就是一個生命,德希達給了翻譯一個有趣的形容,叫做“survie”,這個法文字很像英文的“survive”(殘留、倖存),但是法文的“sur”有「超越」的意思,“vie”是
「生命」,於是這看似帶有貶義的「殘存的生命」,卻也夾帶了「超越生命」的隱喻。這是個絕妙的命名,闡述了翻譯不只是詩意衰退的過程。

〔二手之作,亦有佳譯〕
「二手翻譯」之所以可疑,在於靈媒起舞之不可信,在於兩位靈媒先後起舞之更不可信。而它之所以竟然可信,卻也在於靈媒的神力,能讓人感受到那靈光一現。不然,我們如何會在王志弘把英文譯本
化作方塊字的雲淡風輕之中,隱約感受到那《看不見的城市》?我們又如何解釋60年代末,金溟若從日文轉譯的卡夫卡短篇小說集《蛻變》,竟能以如此沈悶而又令人焦慮的風格,神奇地在我心底塑造出卡夫卡
初次登場的經典形象?我們又如何解釋沉櫻從英文轉譯奧地利作家褚威格的《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》,竟然可以重刷數十版,歷三十年而不衰,幾乎成為這部名作的中文「定本」?

一個比較特殊的例子是奧瑪珈音的《魯拜集》。費滋傑羅將它選譯成英文之後(他自己也順手攙和了幾句),不只延續了作品的生命,英譯本也成了經典,成為一個新的生命。從此波斯文原作和英文譯作各自延伸出無數的「一手」和「二手」翻譯,光是在台灣,屬於「二手」這一邊的佳譯就有黃克孫以七言絕句衍譯的版本和孟祥森、陳次雲舊譯《狂酒歌》重印為《魯拜集》的幾個版本,再加上胡適、郭沫若以降的諸多譯文,鋪排成翻譯史上的一幅璀璨奇景。

這一翻兩轉之後,譯文裡究竟殘存幾許原作的生命?究竟激發出多少超越的能量?或許真的只能憑藉這些靈媒的功力了。

〔汲取異域文學養分,多從二手翻譯起〕
「二手翻譯」是一個開始。最早帶著我們汲取異域文學養分的,經常還是這些「二手翻譯」。抬頭看看書架上,皇冠「當代經典」和時報「大師名作坊」這兩個引介文學經典的書系,在十幾二十年前推出的第一部小說,恰好都是「二手翻譯」的產物:前者是從義大利文到英文再到中文的《玫瑰的名字》(安伯托.艾可),後者則是從捷克文到英文再到中文的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》(米蘭.昆德拉)。

若要幫這二、三十年來在台灣擁有過「二手翻譯」譯本的大作家們組個聯誼會,那是相當熱鬧,最大宗的會員可能來自南美洲,包括阿根廷的波赫士、馬努葉.普易;哥倫比亞的馬奎斯;智利的聶魯達、伊莎貝拉.阿言德;墨西哥的卡洛斯.富安蒂斯、歐塔維歐.帕茲;巴西的保羅.科爾賀……,而舊大陸也不遑多讓,義大利的卡爾維諾、安伯托.艾可、亞歷山卓.巴瑞科;西班牙的阿圖羅.裴瑞茲-雷維特;葡萄牙的喬賽.薩拉馬戈、費爾南多.佩索亞;捷克的米蘭.昆德拉和伊凡.克里瑪……。這些只是抬頭在書架上看到的,名單真要開下去當然是沒完沒了,連阿根廷籍的革命英雄切.格瓦拉也可以軋上一角。從譯本的身世看來,英文譯本作為主要仰賴的對象並沒有改變,一個比較有趣的變化是從前偶有倚賴日文
譯本轉譯歐洲文學的現象消失了,倒是法文譯本悄悄地代替了不少義大利文的原作成為「二手翻譯」的文本。

就出版的實務來說,要在中國大陸找到各種語言的譯者其實並非難事,而且稿酬也比較低,但出版社的考量或許還是兩岸語境有別,遣詞用字的路數不盡相同,真要把當代作家的作品譯到讓兩岸讀者都叫好恐非易事,所以還是寧可請本地的譯者發發功,來個「二手翻譯」以饗讀者。

〔佛經或許是二手翻譯之濫觴〕
「二手翻譯」確實是個開始。第一部翻譯成中文的西方小說(小仲馬的《巴黎茶花女遺事》)就是林紓用「二手翻譯」的方式引進中國的。這位不懂任何外文的桐城派古文家,透過口譯者的協助,從光緒二十三年(1897年)開始,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內,以通俗的文言翻譯了英、法、美、俄、希臘、挪威、比利時、瑞士、西班牙、日本各國的文學作品,共計156種,其中有132種出版成書(這是鄭振鐸的考據,錢鍾書則說是一百七十餘種)。

回溯翻譯的歷史,「二手翻譯」在中國或許濫觴於佛經。後漢三國時期,「佛」的說法已出現在中國,按理說,釋迦牟尼成了正等覺之後的名號用梵文來說叫做“Buddha”,中文的音譯應該是「佛陀」、「浮圖」……,何以會有「佛」的名號?根據梵學大師季羨林的考證,原來這「佛」是譯自吐火羅文的“pud”或是龜茲文的“pud”、焉耆文的“pat”。諸如此類的種種證據,說明了早期的
佛經並非直接譯自梵文,而是轉譯自西域文本的「二手翻譯」。連我佛的名號都是這麼來的,面對「二手翻譯」的無量功德,如何能不說聲「善哉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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